第三:以“讀經”維護“文化本位” VS 以介紹和創造實現“文化復興”這是辯論的最高層面,即討論“讀經”在文化認同中的作用,及其是否可以被替代。此時,“讀經”不再是達到個人或社會發展目標的手段,而成為了目的本身。
正方將這個問題表述為“不讀經,何以證明自己是中國人呢”?教育學家雷通群將這種失去文化認同的痛苦描述為“遺失國性,脫掉中心思想,像無主孤魂般奔放著”。他們將“經”視為知識的最終歸依、道德的直接來源,因此,“經”作為“文化本位”的位置,當然無需“有用無用”的爭論來推翻。這種論證是直接擊中個人體驗的。在那個時代,參與討論的大部分知識分子正體驗著內在同一性的斷裂,既不能回歸為秉承圣訓的儒者,又無法蛻變為現代知識分子,這種斷裂被魯迅稱之為“歷史的中間物”。
反對者同樣屬于“歷史的中間物”,他們對這一問題的反駁分成了兩支,一支認為文化本位確實是重要的事情,但它畢竟是一種價值觀,要靠理解才能受到教益,所以可以交給專家學者去提取和論證然后加工成中小學生可以直接使用的文化產品,而無法靠中小學生直接讀經來獲得。另一支從中國文化自夏商周到明清的變遷實質及經從孔子到漢儒宋儒及清儒闡釋的多樣性上來看,認為很難說那個至純至真的文化本位到底是什么,因此必須以動態的眼光看待。如葉青認為:“復興文化的正當辦法不是讀經,而是大量地和盡情地從事介紹和創造。在其間,自由是一個必需的條件。”反對方雖分兩支,但其觀點的相似之處在于,都設計了一個由專家學者來負責的中間環節,或者是進行提取,或者是重新創造,都需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然后才可以給中小學生使用。這個環節正如中藥中的“炮制”環節或西藥中的“萃取”環節,無此環節而直接使用藥物原料是可能中毒的。
6關于“中小學應怎樣讀經”的建議和對“反芻式讀經法”的批判
1935年這場討論的正反方主要是以對“中小學是否應該有必修課形式的讀經”的不同態度確定下來的,但在“經是否可講、經是否可譯、經是否可疑”的問題上,兩方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首先,是否應在中小學推行讀經之所以成為問題,它的基本假設是“讀經的效果取決于理解能力的發展水平”。“理解能力”不僅包括學生能否弄懂它,還包括能否質疑它和能否在現實中使用它。這一前提兩方都承認。因此兩方都同意:如果真的要讀經書,需要由簡到難、循序漸進地引入。
其次,另一個基本假設是“因為經是一種知識而非咒語,所以我們必須考慮知識與時代的切合度”。在中國,儒家經典之所以能在2000年之內作用于社會生活,是因為它經過了每個時代學者的翻譯、闡釋、講解和質疑,闡釋的過程就是將不可直接使用的學術資源轉化為當下可用的學術資源的過程。同樣,在1935年的這場討論中,哪怕是最贊成“讀經”的學者都認為“若夫經中之微言大義,犖犖大者,其昭示人類生活之原理原則,互古今,通中外而無以易……古今懸隔,大而倫理政治等等,小而飲食起居交際等等,無一能同,即其所應于彼時代所產生之學說,亦罕能適用。”(廣東都督府教育司副司長,中山大學教授楊壽昌),需要“于經之不可變革者繼承之,于經之可變革者變革之。”(桐城派傳人,北京大學教授姚永樸)。
“經可講、可譯、可疑”是1935年新舊學人的共同看法,那他們為什么還會爭論起來呢?因為“可講、可譯、可疑”是照著“通經”的標準去做的,而成為話題的“讀經”既包括了作為“通經”之準備階段的讀經,也包括了“只讀不講”的“讀經”。
反方中的絕大多數人并不反對以“通經”為目的的讀經,但也并不認為人人皆需“通經”,所以他們設計了一個循序漸進、并加入了選擇機制的教育方案:
一、小學生不應該直接讀經。如果經書中有一些內容確實符合現代教育的需要,可以將之翻譯為故事或劇本,演示給他們看。
二、中學生可以選讀一些經書。依然是選擇符合現代教育需要的內容,將易讀的片段截取出來編入中學課本之中。
三、大學中文系學生應當認真研讀經書。但所使用的方法是將之作為歷史文獻來讀,而不是作為圣訓來讀。最好能在讀者擁有了思辨的方法和世界的眼光之后再去讀。
正方有的是照著“通經”去立論的,有的是照著“讀經”本身去立論的,因此在“中小學應怎樣讀經”這一問題上的看法亦是一個復雜的譜系:
一類宣稱雖萬分支持在小學讀經,但考據訓詁實在太難,不如棄之,由老師講解著讀;
第二類認為我們最好先花幾年時間教小朋友小學入門,再讀經書;
第三類則認為可以只讀不講,等長大之后自會自然受益。
其中,第一類觀點其實接近于反方中最溫和的一派,第三類則不僅在支持方中為數最少,且被正反雙方都視為是不可靠的“反芻式讀經法”。
孔子從來沒有讓學生把自己不懂的經文背誦下來,以期成年后反芻。他追求的是教師懂,學生也懂。在1935年這場討論中,大部分支持讀經者最糾結的問題也是如何讓學生懂。從經學史的角度來看,恰恰是“講經”、“通經”而非“讀經”,才是學術的正統。
7我們今天如何看待1935年的讀經問題討論
1935年爭論的很多方面未必形成定論,我們今天亦可繼續。但這場討論對“經”的概念的共識界定,與今天所謂的“讀經班”所讀經典可形成對照。何以我們今天的“經”竟變成以《弟子規》為主?耐人尋味。
“經”可講,可闡發,在1935年時即是主流的意見。與1935年不同,隨著經濟發展和國際地位的提高,今日中國的文化自信也在迅速提升。相對于通過“讀經”維護文化主體意識來說,通過介紹傳統與經典,從中發掘出能為今用的價值以為創造的迫切性就更加突出。
1935年的讀經討論,所涵蓋面之廣,討論各方既有中肯與克制的態度,又能各盡其說,令人印象深刻,是為討論的榜樣。
在今天重提1935年這場讀經問題討論絕非偶然。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說,我們這個時代依然承受著巨大的轉變壓力。不管是對經濟發展的要求、對政治轉型的期待還是對道德重建的渴望,都要求尋找某個可靠且能被大部分人接受的依據。“傳統文化”及其核心“經”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為人們所重視。其提倡者或者想恢復儒家的倫理文化作為彌合社會裂縫的手段,或者想借助對儒家思想的重新闡釋來為政治現代化尋求合法性。反對者的擔心則在于儒家中本身存在的道德本位、忠君尊上和家族中心是否會與現代法治、民主制度和商業倫理互相沖突。持論者無論在以上哪個光譜之中,大概都算得上魯迅和胡適眼里“配得談讀經的人”。
《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
作者: 林毓生
版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1年5月
但不同的是,當學界在為“讀經”還是“不讀經”爭論不休時,已有機構借“讀經”之名販賣從未被經典化過的內容來牟取暴利,或作為控制員工或學生的手段。
2014年5月16日,《新京報》以《廣西一號傳銷案背后的打傳怪圈》為題報道了涉及17個省、7300余人參與、資金總額達23億的“廣西一號傳銷大案”,即要求參與者每天早課齊聲朗誦《弟子規》,以控制參與者的頭腦,迫使他們呆板奉行《弟子規》的教誨,對上級的指示遵行不疑,以致在警方偵破前,無一人報案;
2014年6月15日,《法制晚報》報道了《女童國學班遭老師虐待,昌平“國學村”開查黑私塾》,揭露大量黑私塾以讀經為名招攬學眾,卻無能力教授經書,而只能以棍棒對待學生的事實;
2014年9月4日,《南方周末》刊發《這更像是一個耗盡耐心的故事:十字路口的讀經村》,以對深圳梧桐山讀經村的觀察提出了“自2004年開始,約有3000家私塾、學堂涌現全國,讀經聲響徹各地,民間教育實驗盛況空前,人們將對體制教育的不滿投射其中,又將對傳統文化的熱忱附著其上,最后形成的,既有一種宗教性的熱忱,也有一種使命感,但十年后,他們收獲了什么”的問題;
王財貴讀經學校的宣傳廣告
同年9月12日,《南方周末》名為《“女德班”:教現代女性守婦道》的報道描述了東莞“蒙正女德館”以“國學”為名教導女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絕不離婚”、“如果要做女強人,你就得切掉子宮、切掉乳房,放棄所有女性特點”。
我們看到,“讀經”被寄予了解決健康、家庭、經濟、道德等多種問題的期待。而為之付出了巨大代價的人們并不知道,他們所依賴的是一套被曲解了的“偽經”,以及從未成為過主流的“反芻”盲讀法。
對此,我們不得不說,也許從1912年“廢經”之始,教育就被賦予了太多的希望。這正如1935年的爭論中獲得的共識:教育是重要的問題,但并不是唯一的問題。經濟上的不景氣、國防上的壓力、政府的臃腫,需要首先在其各自的領域中得到改變,而并不是靠教育就能解決的。
另外,對于這因為簡單極端而極具蠱惑性同時也極具危險性的偽經盲讀,我們也可以奉行1935年這些比我們更熟悉讀經的學者們的方法:不管你提倡還是反對,都得建立在讀正經經書,并且讀懂了一部分的基礎上才能發言。